1964年,我即将高中毕业。当年,小说《红岩》风靡全国。我和许许多多的读者一样,沉浸在小说营造的气氛中,心中充满了对国民党反动派的仇恨。然而不久,关于小说中军统特务头子严醉的原型是沈醉的说法,纷纷从老师和同学们的口中传出。几乎是一夜之间,我由一个好学生变成了“狗特务”的女儿。我怎么也不相信,父亲那么和蔼可亲、温文尔雅,会与《红岩》里那个阴险狡诈、凶狠毒辣的严醉画等号!
但现实是残酷的,因为父亲的缘故,起初,我被剥夺了加入共青团的资格。那一时期,没有人敢理,也没人愿意理我这个大特务的女儿,甚至一位好友都跟我绝了交。我想不通,如果说父亲有罪的话,我一个三岁多就离开父亲、四岁多回到内地,在红旗下长大的孩子何罪之有?失望与痛苦萦绕于心,回到家里,我委屈地对着父亲掉眼泪。父亲难过地说:“那可怎么办?就是我死了,也改变不了你的出身,也不能让别人不这么想啊!”父亲的话让我心痛不已。父亲自己有多少愁苦都放在心里,却总为女儿操心担忧!我突然明白不能再给可怜的父亲增加心理负担,何况我心中还坚守着最后一线希望:好好学习,考上大学,让父亲放心,为自己争口气!
精神上的痛苦暂时被亲情稀释了。1965年8月20日是发榜的日子,这一天,父亲生病在家休息,为了不影响父亲,我一大早就搬了个小折叠椅坐在四合院的大门口,一边看书,一边焦急地等录取通知书。书其实是看不进去的,内心忐忑不安。我不怀疑自己的成绩,却对未知的命运充满恐惧。下午4点,邮递员终于到来。当我哆哆嗦嗦地从信袋里抽出薄薄一张却重似千金的通知书的时候,上面的四个大字像雷电一样击中了我:未被录取!这怎么可能呢?我的成绩明明是没有问题的!我绝望地冲进卧室,涕泪滂沱。
我哪里知道,学校早已开始执行所谓的“阶级路线”,对于我这样出身不好的学生,早在报考前老师已经在档案里注明了“此生不宜接受高等教育”。还有,当时《红岩》正流行,且已经拍成电影,人们对里面的徐鹏飞、严醉恨之入骨,谁还肯接收“严醉”的女儿上大学呢?
父亲愁苦地看着痛苦绝望的我,手足无措。为了给我争取上大学的机会,第二天一早,他跑到招生办、教育局询问我的考试情况,终于了解到,我之所以落榜,与考试成绩无关,而是因为他是“严醉”!父亲内疚地对我说:“孩子,是我害了你呀!因为我的关系,哪个学校都不肯接收你。”
但父亲还是想尽自己的微薄之力给女儿争取一个上学的权利,他继续找政协和民政部的领导反映问题。父亲没白忙活,政协和民政部的领导承诺我第二年可以报考。得到这个消息我兴奋无比,开始计划着复习功课。但几天之后,我冷静下来,打算放弃再次参加高考的机会。因为当时,我与继母的关系没有一点改善,每天看着她的冷脸,听着她的冷言冷语,我想,尽早出去工作、逃离这个家是最好的解决办法。于是,我去学校填写了服从分配工作的志愿表。可是,左等右等,直到负责毕业生分配工作的办事处撤销,也没有一个工作单位肯接收我。沉重的打击再次降临,我万万没有想到,因为父亲的缘故,我工作的机会竟然也被剥夺了。
如果说之前我还是一个受父爱滋润、没有长大的小姑娘,从那时起,我真正地成熟起来。尽管因为父亲的缘故,我被剥夺了上学和工作的权利,但我不会因此遗憾自己有一个这样的父亲。父亲给我的不仅仅有生命,还有滋养生命的爱。父亲是唯一的,我应该用一生去关爱他。
我不再充满幻想,开始考虑自己的出路。
“文革”狂潮袭来,父女再遭厄运
我成了一个社会青年。郁闷彷徨之际,街道组织社会青年到护国寺影院观看宣传新疆建设兵团的纪录片。影片中,新疆建设兵团石河子垦区那一片片绿油油的麦田,高大挺拔的白杨树,激起我青春的热情。时隔不久,正巧宁夏建设兵团来北京招人。我很兴奋,怕父亲不同意,就把户口本从家里偷出来,急不可耐地赶去报名。没想到,因为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,人家说什么也不让我报名。看我急得快要哭了,对方才说,如果你父母同意的话,就写个申请吧。
我是父亲今生唯一的依靠,也是他最疼惜的人。知道了我要去宁夏建设兵团的事,父亲老泪纵横。女儿刚刚来到自己身边三年多,又要去遥远的大西北做农工,这叫他怎不心痛欲绝!
1965年11月8日,北京第一批知青大军整装待发,准备奔赴宁夏农业建设兵团农建十三师。那天,父亲和继母到车站送我,父亲两眼噙着泪对我说:“孩子,是爸爸害了你,爸爸对不起你!”在我即将登上列车的一瞬间,他下意识地拉了我一下。我的心顿时痛苦地抽搐起来。可怜的父亲,他是多么不舍得我离开,又是多么无能为力!他的心中充满了愧疚和无奈,他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,更没有能力把握女儿的未来。
11月的塞北,寒风凛凛,视野之内是一片白茫茫的大碱滩,没有房屋,没有人烟,也没有树木和庄稼。现实剥去美丽的外衣,赤裸裸地呈现在我们面前。苦就在眼前,可我不怕,我抱定了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干一番事业的决心,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彻底摆脱出身带来的负面影响。那段时间,我的身体是劳累的,但内心充满快乐,上下工都是一路欢歌。我还给团组织递交了入团申请书,希望自己能成为一名光荣的共青团员。然而,不久我就发现,有人开始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:“看!她就是大特务严醉的女儿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