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了。接下来是这整件事的结尾。事件的最后一章,是在我平安撑过集中强化练习,趁着集训营开始前的空档把作业赶完,又几乎把这个事件及相关人物全部抛诸脑后之后,才像狂风吹袭过来一般突然发生的。 那天,我和岛崎正在看《第一滴血》的录影带。 我去岛崎家玩,顺便两个人一起拼作业,看录影带是休息。 只不过,趁工作空档上来看我们的岛崎伯母说:“你们两个,只有休息的时候最认真。” 总之,我们正在看《第一滴血》壮观的枪战场面时,我突然想到霰弹的事。 我随口把经过告诉岛崎,反正让他知道也没什么好担心的,因此我原原本本地把那些霰弹的事、后来放进树洞里的事,当成一次刺激的经验说给他听。 结果,本来躺着的岛崎,听着听着竟坐起来,眼睛闪闪发光,脸颊泛红。 “你怎么了?” 他没有理我,只是一直盯着墙壁沉思,我就像在跟人偶讲话一样。于是我没理他,专心看我的电影。 过了三十分钟,岛崎眨着眼睛,一副刚睡醒的样子说。 “今天是几号?” 那天是八月十四日。 “十四号……还有两天,说不定还来得及。” “什么来得及?” “喂,明天我们去上诹访!” “咦?” “去拿那个霰弹,他们一定很伤脑筋。不,就算不伤脑筋,也应该觉得很不可思议。我们得去一趟才行。” 我又开始担心岛崎是不是脑袋出问题了。 “我……没钱哦。” “我借你,把那个小猪扑满打破。” “你用来那个来存钱?真不像你会做的事。” “你很烦欸!愈简单的方法愈接近真理。” 岛崎的小猪扑满竟然有五万圆。他果然不正常。 我们拿那笔钱当旅费出发去上诹访了。这次的借口还是“暑期研究”,当天来回。 就算已经坐在去程的特快车上,岛崎还是死都不开口,完全不肯解释他到底是想到什么,才计划这次的旅行的。我们坐在一个很绅士、很像企业家的男人旁边。我心想,泽村本人会不会就是这种感觉啊? “你们两个人自己去旅行吗?” “是的。” “要去哪里?” “上诹访。” “是要写武田信玄的研究报告吗?” “嘿嘿……” 我跟这个先生形成一幅可以拍成JR东日本线海报的构图。我们交换这些对话时,岛崎一直皱着眉头,仿佛电车是靠他的念力才能行驶一般地面盯着窗外看。 我们试着从车站搭便车到原木小屋,由于刚好有超市的货车经过,要去别墅送货,帮了我们一个大忙。 “小帅哥,你们去别墅区做什么?” 穿T恤配垮裤的大叔问我们时,岛崎仍然像隐士般沉默不语。没办法,我只好回答。 “我们住在湖畔的旅馆。不过朋友家在上诹访湖滨村租了别墅,我们想去找他玩。” 超市的大叔嗯嗯几声,点了点头。 “你们可不能因为羡慕朋友,就嫌自己的爸爸没用哦。这年头,靠正当的方法赚钱根本赚不到一栋别墅。” “好。” 大叔,不久之前,我们家可是有钱到可以买好几栋那种别墅呢——这句话都快爬到我喉咙了,但我没有说出口。 我不必凭着记忆,马上就找到那棵树的树洞。一伸手进去…… “有了!” 我找到那个填充弹了。虽然整个霰弹都潮掉,但外表看来没什么变化。 岛崎把填充弹放进口袋,催我下山。我正准备找车子搭便车,岛崎却对我说:“这么虚喔。用走的啦。”他一脸严肃,鼻翼鼓起。他不是在生气,而是很兴奋。平常岛崎是很少这么兴奋的,所以连我也紧张起来。 我们在湖边租了小船,由我划浆。划到湖中央,我抬头一看,视野所及之处是一片蓝天。地球真的是圆的,我想。 “到这边就行了。”岛崎对我说。 我把桨放下。带着淡绿色的灰色湖水轻轻拍打着小船。远远的湖面上,一艘像玩具的天鹅船正朝着对岸前进。岛崎把那颗霰弹从口袋里拿出来,说:“把手帕摊开。” 我从裤子口袋拉出皱成一团的手帕。当我拍着手帕抚平它时,岛崎静静地开口:“喂,那时候这东西没爆炸,你觉得自己‘运气很好’,对不对?” “对啊。真的是运气很好。” “不过,我却不这么想。这东西撞到石头却没爆炸,是因为……” 他撕破纸弹壳,把圆滚滚的铅弹倒在摊开的手帕上。比柏青哥小钢珠小一点的珠子共有九颗。 “小心一点,可别滚来滚去弄掉了。”他说。 接下来,岛崎开始把空弹壳解体。 我把九颗铅弹连手帕一起捧着,移到腿上。这真是聪明的处置,因为一艘乌龟船比天鹅船从更近的地方划过去,激起的波浪晃动了我们的小船。 “喏,你看着。” 我照岛崎的话,看他的手。 那里面并没有火药。 “这是假的子弹。” “那这些铅做的弹丸是什么?” “鱼目混珠啊。”说着,岛崎一颗颗拿起来,开始确认重量。 “九颗里面有四颗是。” “是什么?” “大小跟这个差不多,颜色也跟这个很像,但价格却高得吓死人的东西。” 这次换我皱眉头了。 “你在说什么?” 岛崎舒服地做了一个深呼吸说。 “看清楚啊,华生。” 然后他把选出来的那四颗铅弹放在手心里,伸给我看。我用指尖捡起其中一颗。 铅弹表面很光滑,美得出乎意料。让人很难想像这是可以射击的危险武器。还有,原来铅弹这么轻啊…… 直到这时我才恍然大悟。 我惊讶得忘记自己身在何处,猛然站了起来。要是岛崎没有惊慌地按住我,我们可能早就翻船了。 “冷静点。” “你叫我怎么冷静!” “好了,你先坐下。知道吗?不要乱动,乖乖坐着哦。” 坐在随波摇晃的小船上,岛崎告诉我他的想法。虽然令人难以置信,却很合理。 “我们恐怕没办法毫发无伤地把东西拿出来,还是得交给他们才行。” 我静静地点头。 “走吧,我们回东京去。” 第二天八月十六日,我和岛崎来到那个水族馆。碧海,强风,人潮还是很多。 来这里也是岛崎的提议,我乖乖照做,没有多问。 看着闪亮的海,岛崎慢慢地往前走。我跟岛崎并肩走在一起,眺望远处模糊的东京迪士尼乐园,灰姑娘城堡在太阳光下看起来好像小小的模型。 我们上次来的时候,正好是一个月前,七月十六日。 “一定已经来了。” 我们耐心地排在长龙后面,岛崎一边买入场券一边喃喃地说。 “一定已经来了,我敢保证。” “是啊,一定的。” 我们的预感并没有辜负我们。在大大的鲔鱼回游槽前,她就站在与大群观众保持一点距离的地方,仿佛早已知道我们的到来,正在等待我们。 她今天也是一身黑色的套装,搭配珍珠胸针和淡红色口红。她认出我和岛崎,对我们微微一笑。 “小弟弟们,又见面了。” 是水族馆夫人。 我们朝着她走去,她也朝我们走过来。就像那天一样,她轮流摸摸我们的头。 “我们是来拿东西给你的。” 我抬头直视着她,开口这么说。 “什么东西?” “‘波塞顿的恩宠’一百二十九颗的珍珠里,丢掉的那四颗。” 水族馆夫人细长的眼睛,微微张大。 “在你们那里?” 我和岛崎发誓般郑重点了点头。 我说:“你是那件绑架案的另一个共犯吧?” 我们三人为了避开别人的耳目,来到堤防上的护岸边。穿高跟鞋的水族馆夫人走得比我们稍微慢一点。她赶上来的时候,在海浪的气息中,传来了和那天一样的香水味。 “你和泽村先生很熟吧?” 听到我的问题,她露出了一丝笑容。 “这个嘛……一直到最后,我还是不太了解他,不过我们认识很久了。” “多久?” “……将近三十年吧。” 岛崎和我彼此对看,她露出了灿烂的笑容。 “我今年已经五十岁了。在你们眼里,一定是个可怕的老太婆吧。” 一点都看不出来。 “我是在二十一岁时和他认识的。虽然和聪子小姐二十一岁时完全不同,但那时我也还是个年轻女孩。泽村也才二十五岁,是啊,还是个才刚踏进世界的小毛头。” 她把手肘靠在护岸的栏杆上,望着远方。我和岛崎也在她两旁,尽全力装出大人的样子,把手肘靠上去。 强烈的阳光直射而下,水族馆大批观众的声音也跟着从头顶上传来。小孩子叫妈妈的声音,年轻情侣互开玩笑的嘻闹声,叽叽喳喳地混在一起。 “爷爷!这边、这边!” “喏,拍好了没?” “厕所在哪里?” “妈妈——我想吃冰淇淋!” 过了一会儿,水族馆夫人总算开口了,带着一抹微笑。 “我们两个从来没有一起来过这种地方。没那种机会,也没有时间。” “泽村先生和你都没有?” 听我这么问,夫人缓缓点头。 “当我们两个分开时,会有很多时间,很多可以自由安排的时间。但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,总是非常匆忙,匆忙得令人感到悲哀。” 那究竟是什么情况呢?我不太明白。如果是和喜欢的人单独在一起,时间应该会变得丰富精彩才对……那时候的我,仍然只会从光明面来看人生。 “我们曾经一起生活过,也曾经一、两年都断了消息。这样的关系虽然很奇特,我却很满足。我不喜欢彼此束缚。不知道你们懂不懂?” 岛崎说:“懂。你说过,你不喜欢活的东西被关起来。” 水族馆夫人轻声笑了。 “对呀,就是那样。我希望他永远自由。无论我有多焦急、多担心,一旦束缚了他,他就会变得不像他。我是这么想的,所以我自己也有工作,自己支撑自己的生活,一直过到现在。” 海风吹起她黑色套装的裙摆,露出美丽的膝盖。我突然想像起水族馆夫人年轻时的模样。 她的脚步一定很快,不输给泽村先生。她一定很坚强,所以才能够跟着他。不管跟丢多少次,她还是能够再找到他,再跟着他一路走过来。 她转向我们。“你们是怎么知道的?知道我是泽村的助手……” 我转头看岛崎,因为是他看出来的。 岛崎慢慢地说:“那天,一个月前的今天,我们遇到你,你说‘也许我们会再度在这里碰面’的时候。” “哦……” “只是那时,我还没有完全想通。真正想通的时候,是我知道这次的事件有女性共犯,还有那些犯人事前曾经监视——不对,应该说是一直关心——绪方行动的时候。我是那样才想起你说的话。” 岛崎向我说明时,曾经说他从这些犯人身上感觉不到恶意……甚至觉得他们带着善意。 “一个月前,我和你们在这里谈话时,从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和你们重逢。”水族馆夫人说。 “我只是茫然地想着,如果你们今天也能来就好了……。只是如此而已,你为什么会知道?” 岛崎微微一笑,突然看起来好像大人。不是装出来的,也不是只有身体长大而已,而是每一根肋骨、每一根指尖都变成大人的大人。 “今天,还有上个月的今天都是十六日。这是泽村先生去世的日子吧?而且你穿着丧服,还戴着珍珠。” 水族馆夫人举起手碰了碰胸针。 这次换我小声地说:“你是在为泽村先生服丧吧。” 水族馆夫人脸上绽开笑容,然后把眼光从我们身上移开。 我想,她一定是不想让人看到她的眼泪。 像这样回想起那天水族馆夫人告诉我们的事件真相,我到现在内心还是会澎湃不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