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故山 > 旅游 > 天南海北 > 故宫前院长张忠培先生访谈录(2)

故宫前院长张忠培先生访谈录(2)

来源:网络转载 2017-09-19 06:27 编辑: www.xigushan.com 查看:

他对我当然是很爱护的,实际上是祖父把我带大的。在我的记忆里面,我从小就是同我祖父、祖母睡在一个床上,而不是跟我父母睡。我没有上小学之前,他教我《三字经》,要是我背不下来,我就被他敲脑顶壳,就是用手指结敲头顶。这时,我也才知道他很严厉。

当时家里还是很惯我的,当时一天我能吃五顿饭,我早上、中午、晚上吃三顿饭,早上和中午之间还有茶点,喝喝茶,吃吃点心。晚上还吃点夜宵,一般是吃面。我有的时候要吃汤包,我祖父就会打发人去茶馆买给我。我小时候的脾气不好,有次给我买了两三蒸笼汤包,我叔叔就吃了两个,我就不行了,又哭又闹,我祖父便狠狠地训了我叔叔。当然还有其他的事情了,例如说我那个鼻屎吧,给我弄干净了,我就闹,不让弄,家里人就从地上捡起来,家里人再给你塞回去。哈哈,家里是顶惯我的。我上学的时候,总要给我带点点心,有一个同学跟我一起走,我会分一半给他吃,三个人跟我一起走,就分成四份,大家一起尝一尝。我从小就这样的,对人很平等的。

我没有上学之前,长沙因为经过焦土抗战,很多房屋都没有复建起来,到处都是火烧坪,一片瓦砾。那个时候我家住在坡子街。因为父辈常要带我上茶馆吃早茶,所以我也去过不少的茶馆,对茶馆很熟悉。有一天早上发生了一件事,那时我还只有四五岁。这天早上起来,我买了个葱油饼吃,就在街上一个人走来走去地玩。遇到有一个女人,她说她是人家的保姆,当时不叫保姆,她说“我是人家的请的人,我家主人要我去买包子,我不知道在哪里买,你能帮我不?”我就给她指指路,她说还是你带我去的好,我看她挺善良的,我就带她去了一个茶楼,她说这个茶楼不太好,我又带她去另一个茶馆,她又说不好,我就再带她去一个地方。带来带去就带到火烧坪了,我到现在还记得,火烧坪有口井在那,有一个人还在那打井水。这个女的就跟我说,“你身上的毛衣式样挺好的,借给我做个样子好给主人家的孙子织件毛衣”。我就想,这可能是上当了,她是个骗子。同时,看到她面带难色,是个善良的样子,也感到她说的可能是实话。她就一边说一边脱我的衣服。衣服被她脱了下来,她就走了。我感觉我受骗了,一个人找到家,这个时候太阳已经高升了,被人骗了一件毛衣,我不好意思进屋,就摸着墙,从门口伸头往屋里看一下,我家里人正急得团团转,一看我露脸了,就说“哎呀!在福回来了!”

采访者:您那个“在”是存在的在?

张忠培:这个我搞不清楚。小时侯我被叫“培伢子”或者“在伢子”,具体用哪个字我不清楚。我回来了以后,就有点担心,觉得上当受骗了丢了一件毛衣,家里人会训我的。但是家里人见到了我,都乐了起来,都没有说丢了毛衣的事,都说人回来了就好。

我小时候心很善良,认为周围的小朋友都是善良的。除了上面说的吃的方面外,我的玩具很多都跟小朋友一起玩。有时候,还把我的玩具让给朋友玩,我在旁边看着他们玩。

我的童年是从灾难中过来的,长沙四次沦陷,我们就四次逃难,四次逃到乡下。我记忆中,最长的一次是最后一次,是1944年,有一年的时间,我们都在乡下农村的家。我农村的家在林子冲。这里盖着一栋砖瓦房,住着三户人家,我家住在中间,右侧是我叔祖父家,左侧住着我家的佃户,佃户家姓杨。这三户住户的屋顶相连,各有大门出入,佃户的房顶是用稻草盖的。冲外五里有一个小镇,叫田心桥。这个地方有一个日本兵的炮楼,就是一个据点。他们经常会出来打搂,抢东西、劫掠。他们一来,我们就得往外逃。我那个时候9岁了,我的堂弟4岁,有一次逃跑的时候还从山坡上滚了下来,但是我不怕,也不哭,站起来跟着大人又跑。有的时候晚上还不能回去,要在山林里面住,还短时期在我姑父家住过。国难家仇,就过了一段这样的生活。为了度过这样的日子,祖父带着我种了菜园子,上山拾柴火,也养了十来头猪,我就在祖父带领下,穿着草鞋劳动起来了。我家被日本人洗劫过一次。当时我家里在堂屋里头砌了一道夹墙,把一些货物藏在里面。有一次被日本人找到了,把夹墙里的货物抢劫一空,我的堂婶被强奸了,佃户杨六爹被拐去,一直没有回来。抗战期间,家里几次破产,又几次在我祖父的辛劳下逐渐恢复,走向兴旺,但是伤了元气,到解放后,经土地改革,工商业改造和私房改革,家里就成了无产者。

采访者:您的小学是在长沙市读的还是在别的地方读的?

张忠培:我大约读过很多小学。我在长沙市至少读过四个小学,我发蒙的小学是孔道小学,之后是丽泽小学,豫章小学,还有一个叫城西二校,后来又回到豫章。

采访者:里头有日伪的小学吗?

张忠培:没有,我没有在日伪小学读过。日据时期很短,最长的一次只有一年左右。

采访者:也就是说,日本人在豫湘桂战役之后,并没有一直留在长沙?

张忠培:他进来以后就被打走了。他们人那么少,怎么可能占得了中国那么多地方?

采访者:进来就被打走了?

张忠培:对,只有最后一次待的时间长一些,他们来了,我们就逃到农村住了。我在农村里面至少住过一年,上过两个小学,一个是彭家祠堂,一个是张家祠堂,我在小学的时候我至少上过六个小学。

采访者:您家在长沙县算是大族?

张忠培:不算大族。我祖父是贫农出身。张家有很多人,我祖父那一代大部分是种地或者是作手艺的,没有一个是书香人家。我家是张家这一支里最有钱的,在乡下,周围十里八里之内,我家也是最富裕的。

采访者:那当时乡间的管理或者是维系,是靠保甲制度还是靠宗族的民间自治来维系的。

张忠培:乡下没有这个保甲,顶多有个保,但是和人们并没有多少的联系。

采访者:那还是宗族的维系?

张忠培:就我们家来说,乡下的宗族维系也不密切,张家有一个祠堂,祠堂办一座小学,有宗族的公田。从林子冲家往上面走几里地,方向我搞不清楚了,就到张家祠堂了,往下面走就到彭家祠堂了,再往下走,就到邹家大屋了,是我姑父的家。我祖父对同一祠堂的各个张家,都有一些资助,对同乡的一些贫困人家,也有一些资助。

我只上了五年半的小学,读了六所学校。在城里上不了多久,日本人来了,就跑到乡下,日本人撤退了,我们再搬进城来,又在城市里念小学,哪能安宁呀!日本飞机来轰炸,鸣放警报,你们可能不太了解,一放警报,到处都是“呜呜呜呜呜呜”的,人们就纷纷地躲进防空洞了。我躲惯了,就不怕了,有时外边在放警报,我还在街上玩耍,家人很着急,可他们在防空洞里也没有办法。我看到街上空旷无人,寂静无声,只有隆隆的炸弹声响彻上空时,我才躲进靠近的防空洞,此时,家人见到我所产生的抱怨、惊喜的复杂表情,至今难以忘怀,仍活生生展现在我眼前。一次,等警报解除之后,我站在坡子街口,看见黄兴路上从北而南的担架一具一具地经过,我一边看一边数,数到最后,多达六百多具。这是令人凄惨、悲壮、愤慨的数字!当长沙最后一次沦陷不久,我住的乡下就出现抗日游击队,后来国民党又派来了忠义军,忠义军全是美式装备,身着中式黑色衣服。抗日的战火在燃烧,我家的店员去长沙街头杀死日军的消息,也传到我耳中,激愤抗日之声,在我幼小的胸中回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