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故山 > 太极 > 太极剑 > 14、没有教徒的老牧师

14、没有教徒的老牧师

来源:网络转载 2016-11-02 05:48 编辑: www.xigushan.com 查看:

时钟刚敲六点,丁少梅来到了大门口。

天光方才大亮,空气甜丝丝的,飘着晚开的槐花香味,昨夜一阵子小雨,让砾石路面润洁如浅浮雕,树叶油亮亮地反射着晨光。街上能见到的行人,不过是三五个提着菜篮子的女佣,也有一个半个光着腿跑步的美国人。偶尔过辆洋车,上边坐着哈欠连天的客人,必是打了一夜的麻将,赶回家睡个美美的早觉。

这般美妙的光景,倒像是牛津城的早晨,让人无法相信半英里之外便是沦陷的国土,加上数万凶神恶煞的日本兵。

雨后天凉,范小青把黑色牛皮车篷拉上,一手把着方向盘,一手拿着套煎饼果子在咬这是仆人天没亮跑到华界买来的。

远远她便望见,丁少梅背着手站在便道上,仍穿着那身旧洋服,但那股子矫然不群,昂首天外的劲头儿,确是与众不同,着实的招人喜欢。

他该添些衣服了。范小青在后座上替他准备了一套法兰绒运动服,昂贵的英国货,类似的衣服老吉格斯有很多,好在两人身材差不多。

“好吃食,这年头竟还有这东西?口福不浅。”丁少梅一开口便是打趣。

“你最好没吃早饭。”范小青将自己咬过的一头撕下来,把剩下的半截给了丁少梅。“要是吃个大饱肚子,一会儿够你受的。”

丁少梅咬了一大口,险些将食指咬出血。“回国这么多日子,还真没机会尝尝这儿时的美味。”他嚼得很香,洁白的牙齿一闪一闪的。油条有些硬,必是近来白面太贵,掺了不少玉米面,绿豆面煎饼里也少了花椒仁的香味,撒的鸡腿葱粒跟小虾皮倒是正经货,只是甜面酱有些陈。日本人在本地疯狂掠夺了两三年,煎饼果子还能做出这水平已经不简单了。

租界运动场与老关家只隔着四五个街区,围着木栅栏,中间是一块英式足球场,两头的球门光秃秃地没挂球网,四周一圈灰碴跑道。两年一届的租界运动会就在这里举行,平日常有各国学生来踢足球,偶尔也举行板球赛。

范小青把车停在木制看台下边,正对着包厢的位置。“你换衣服吧。”她把丁少梅留在车里,自己先去看跑道。

这姑娘真是奇妙。丁少梅换着衣服,品味外边的范小青。她也穿了套法兰绒运动服,深粉红色,嵌着深灰色的皮革饰条,脚下一双羔羊皮的网球鞋,配上浓密的短发,白晰的皮肤,高挑身材,不由得让人怦然心动。

“麻利儿的下来。这么好的天气,活动活动懒筋。”不经意间,范小青又流露出一点点唐山口音,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,便道:“我娘是唐山人,一辈子没改口音。”

“你的英语不至于也是唐山口儿吧?”

“That“s a lie!You are slippery fellow!(胡扯!你这个滑头)。”这两句是正经八百的牛津音。

要想达到老吉格斯的要求,这先期训练是必不可少的。时间紧迫,他只给丁少梅一周的时间,体能与智力训练同时进行,由范小青负责。英国人刻板,这他在牛津城早有领教,倒也习惯。

只有在这个时候,范小青身上执拗的英国脾气才显露出来。每天十几个项目,都在老吉格斯开的单子上,一样也不能少。

“我不知道老爸干么费这么大劲,可既然让我来训练,那是没有半点通融。丁大少,你就纳命来。”范小青的神情是残忍而又略带好笑,舌利如刀。

一上来的十英里长跑,并没有难住丁少梅,他是牛津院系十英里比赛的第二名,让他吃惊的是,范小青竟然也跟在他身后,一步不拉地跑完这四十圈。

“你的体力不错。”丁少梅手扶着膝盖,深深地呼吸,饱含青草味道的新鲜空气涌入肺中,呛得他连声咳嗽。这些天来心力交瘁,体力大不如前了,不用看摆在发动机盖上的马表,他知道自己退步了很多。

“这块场地我熟习。”范小青额上汗流如注,但下巴仍好强地抬得高高的。“十英里赛跑,我在这儿拿过两届冠军。”

“你难道要跟我一起训练?”他有些不解,同时又觉得这样可能会很有乐趣,她是个极好的玩伴。

范小青一笑,恶声道:“这是热身,下边才是非人的折磨。要是受不了,你可以讨饶,我瞒着老爸放几分人情给你,你可要还喔?”

“你家丁大少二十多岁了,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讨饶。丫头,尽管放马过来。”大运动量刺激出大量肾上腺素,让他兴奋得微微发抖。

“小子,接招吧。”这口气听上去像是《三侠五义》的对白。丁少梅很高兴有这么个玩伴,助他度过丧父之后最痛苦的这段日子。

约好开会的时间已经过了一刻钟,老吉格斯家空旷的大厅里仍然只有他们三人,其他的委员都迟到了,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。

老吉格斯捧着他那本古旧的祈祷书,静静地翻着,老关与依兹柯坐在一边,努力遮掩心中的焦躁。

这不是个好兆头。二十多年了,以老吉格斯的铁腕,委员会成员从未有人无故迟到。以往曾经发生过两次迟到的事情,一次是那人被暗杀了,另一次则是事主精神崩溃,偷逃回国。但眼前发生的一切绝不会是那种身不由己的原因,老关在心底跟自己打赌。他们必定是故意示威,向老吉格斯的权威挑战。

大家都老了,老吉格斯的金发变成白发,面上的皱纹如风干的苹果。依兹柯知道自己比老吉格斯更显老,体力也大不如前。在这个时候遇到如此严重的挑战,够这老伙计喝一壶的。宫口贤二必定不再是个职业间谍,中日战事一起,本地几乎所有日本人都活跃起来,不计报酬地为日军服务。如果说有不一样的,也就是老吉格斯十几年前从冯大帅手里买过来的那4个日本死囚,他们向天照大神发过誓的,一生都作他的奴仆。

老吉格斯家的客厅极大,占据了底层的大部分,没什么装饰,也没有多少家俱,只散落着些硬靠背椅,空旷得像家荒废的教堂。落地窗也像教堂似地镶嵌着碎密的彩色玻璃,日光射进来五颜六色,映在人脸上怪异得很。往日开会依兹柯常起些怪念头,他觉得,这群青红不一的面容聚在一处,倒像是撒旦的门徒在集会。

10点过5分,迟到的4个人一起进门,一望便知,这是一群早有约定的密谋者。谁想到,老吉格斯脸上竟然一下子慈祥起来,彩色的阳光照射在他的身上,让篷松的白发泛起耀眼的红光;他张开双臂做出欢迎的姿态,长袍宽大的袖子松垂下来,俨然《旧约》中的先知。

“我失散的兄弟,快请坐到我的身边来。”只耶稣才会有如此蛊惑人心的嗓音。

宫口贤二走在最后,远远地拉了把椅子坐下。吉格斯这老家伙有着温斯顿丘吉尔一般的表演天赋,能像聚光灯似的控制他的魅力,随时可能高叫出“民族有狮子般的雄心,我有幸代它吼叫”什么的,他心中讥刺,同时也忌惮老洋人这种变幻莫测的影响力。

帕纳维诺伯爵拉出领口的十字架吻了吻,远远地坐在一边,强压下每次开会必然引动的怒气,暗道:这个没有教众的加尔文的劣徒,今天不知又要扯些什么异端邪说。他自己的家族几代都是罗马天主教徒,却不得不在此忍受叛教者的胡言乱语。虽然如此,他坐下时仍没有忘记提一提笔直的裤线,把磨损的鞋底平放在地上,没有习惯地把腿架起来。他的裁缝已经向他发出了最后通牒,再不还清旧帐,休想得到一件新衣服。

皮埃尔兄弟驾着古隆水的香雾,排队拥抱了老吉格斯,嘴唇吻在面颊上,啧啧有声。

6个人散落在大厅中,像一盘待决生死的残棋。